一年前,張先生一家三口走進了我的診室,最顯眼的是他們的正處於青春期的女兒,瘦得皮包骨頭、兩眼深凹、面色蒼白。我一邊邀請他們隨意坐下,一邊仔細打量著他們,夫妻倆看上去都在五十多歲,比起同齡孩子的父母年紀要大些。他們看上去很普通,衣著樸素,不像來自大城市;女兒穿著時尚,打扮精緻,舉止得體,顯得很有修養,即便如此營養不良,但依然掩蓋不了原先的美麗。乍一眼,我會對如此普通的父母竟能培養出這麼一位精緻的女兒感到很驚訝。
坐下後,我就開場問他們:“誰能先告訴我你們今天為何要來見我?”
母親首先開始訴說女兒的病情,“我女兒安妮真是個不幸的女孩,才16歲,正是花季年齡,卻得了這個讓她變得骨瘦如柴的‘怪病’……” 安妮媽媽是一位中年知識女性,在地方上的一所重點中學教數學,她表述女兒病情時十分有條理,並始終面帶微笑,雖然她說她“為女兒的病感到無比痛心”,但也沒像別的母親會輕易動情,甚至要流淚,一看就知道她是位理性、很有剋制力和忍耐力的女性。
從媽媽那裡得知安妮雖然只有16歲,但被怪病折磨卻有3年了,而且因為這個怪病她無法去讀書,本來她應該是在一所重點中學讀高一的,可是才讀了3個月就無法繼續、只好休學下來了。
我問安妮,“你能告訴我你媽媽說你得的‘怪病’到底是怎樣的怪病呢?”安妮顯得挺合作的,沒有像我見過的很多青少年會當場抗拒我,她微笑著告訴我:“我的怪病就是怕胖,平時要麼不吃,要吃就會控制不住暴食,暴食完還要吐掉,進了高一後每天晚上都會吃、吐好幾小時,沒精力做任何其他事了,學也不能去上了;但呆在家裡更感覺空虛,沒事可做,每天從早吃到晚、吐到晚。”我感到納悶的是如此大的生活影響,理應深感痛苦,可她竟然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令我感受不到她的痛苦,我不免心中疑問:“她的痛苦到哪裡去了?為何看不到?”
雖然瞭解了安妮的怪病,我依然很好奇,問他們夫婦,“你們女兒如此有修養、漂亮、聰明,也許胖一些還會更漂亮,她怎會把自己變得這般瘦骨嶙峋、而且還會持續三年時間也沒起色呢?”
母親立刻接話,很自豪地說:“我們的安妮的確生下來就人人誇她漂亮聰明,簡直人見人愛,她是我們的掌上明珠,也是我們的驕傲,小時候她要甚麼我們就給她甚麼,尤其她爸爸萬般寵愛她,我們生她時都有三、四十歲了嘛!她父親辦了個外貿企業,我們的計劃是好好培養她,高中畢業把她送出國唸書、回來再幫父親做事的。這孩子小時候還一直都很乖巧聽話,對自己要求一直都很高,讀書從來都很自覺,很有控制力的,學習成績也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的。到了初中就有很多男孩子追求她了,生病前一段時間她還談了一個男孩子,我和她爸爸是堅決反對的,怕她耽誤了前途,為這事她開始不睬我們,鬧彆扭了,甚至還出走……”
這是一旁一直還未說話的父親嘆息道,“要說這個生病原因的話得怪我的遺傳基因不好,我有糖尿病,我的安妮不幸早早地就遺傳上了我的糖尿病……”父親無比內疚地談著從發現女兒糖尿病後她的生病歷程。安妮三年前還長得胖乎乎的,挺可愛的,一次學校體檢查出有血糖增高,父母就帶她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她不幸患上了“Ⅱ型糖尿病”,病因很可能與家族遺傳有關,但醫生也安慰他們好在他們發現早,目前血糖也不算很高,治療上可以先不必服藥,只需飲食控制,限制食物卡路里攝入,應該會有良好效果的。哪知道此後女兒非常嚴格地執行起了“控制飲食計劃”,每餐吃任何點東西都要計算卡路里,自己限制飲食,一個月下來安妮瘦了4斤,同學們說她瘦了漂亮、臉小一些好看多了,甚至向她取經如何瘦身,安妮為此很有成就感、自豪感和滿足感,就想再瘦,甚至攝入量遠低於醫生的建議,兩個月下來人就變得消瘦,甚至月經也停了,家人心疼她一直勸她多吃一些,她就拿出醫生的“糖尿病治療需要飲食控制”的指令來對抗,甚至為此常常和媽媽起衝突。從此每到吃飯時吃與不吃問題成了飯桌上的主題,家也變成了戰場,然而在這場戰爭中,安妮獲得了絕對的勝利,父母對她竟束手無策,眼看著她繼續消瘦。半年後,安妮出現了暴食、嘔吐,他們依然無法幫她阻止這個既傷身體又影響生活的行為,直至現在休學,所以只好來求助醫生了。
經過這半個多小時在和張先生建立諮詢關係的同時,我基本瞭解了安妮的病情及生病的緣由。可以說安妮因患上糖尿病、需要控制飲食而產生了進食障礙。其“進食障礙(神經性厭食)”表現為:
1、飲食行為問題:過度控制飲食,禁食和暴食、嘔吐交替;
2、怕胖,害怕體重增加;
3、消瘦:體重低於身高相對應的標準體重的85%,體重指數僅14.5,遠低於健康人的下限17.5;
4、出現3個月以上閉經。
但是,我們發現患進食障礙的糖尿病患者很少見,實際上糖尿病和進食障礙之間並沒有必然聯繫。那甚麼樣的人有可能在控制飲食中產生進食障礙問題呢?從安妮身上,我們發現她有以下一些特點:
1、對自身要求高,過分追求完美,不僅學業要優異,外貌漂亮了還想更漂亮;
2、過度需要獲得成就感、滿足感;
3、從小乖巧聽話,到了青春期,當自我發展開始有自己主見時(如,談戀愛),遭到父母的堅決反對,開始變得任性,用行動“說話”、對抗父母(如不理睬父母、出走),而不是交流、談判;
4、空虛時進食行為問題加重。
在接下來和家庭的訪談中,我發現張先生的家庭還具有以下一些特點:
1、父母從小對女兒過度保護:過度的愛使得安妮感覺受控制,於是在青春叛逆期開始用行動反控制,過度控制飲食、不吃飯也是她無意識用以反父母控制的方式之一,也是最強烈地一種反抗;
2、家庭成員間關係糾纏:家庭成員界限模糊,彼此過度涉入且過度反應,安妮的個人自主性受到家庭系統的嚴重限制;
3、迴避衝突:父母聲稱家中除了因女兒的病有衝突,否認其他任何衝突存在,家庭在外人面前維持著“好家庭”的形象,而在女兒的感受中父母並沒有像他們說的那樣“感情很好”。自從安妮有了進食行為問題後,父母的全部注意力放到了女兒身上,他們關係似乎變好了,似乎安妮的病還起到了緩解父母衝突的作用。
4、家庭僵化:安妮明確表達了她並不想改變,父母雖然意識到了他們對女兒的過度保護有問題,但依然還是用過度寵愛、過度保護的方式保持著和安妮的溝通方式,安妮想要甚麼他們就滿足她,怕不滿足她她會不高興、會加重暴食行為,安妮的進食行為問題似乎成了她可以獲得滿足的武器。
從以上對安妮一家的觀察、訪談,以及從中所瞭解的安妮的個人問題和家庭問題,我和家庭共同制定了治療方案:
1、安妮存在著營養不良、閉經等嚴重軀體問題,心理治療時還需要和各科醫生共同合作。父母需要定期帶她到內科醫生處隨訪軀體狀況,對可能存在的電解質紊亂、內分泌紊亂進行糾正,並進行其他各種對症處理;需要去見婦科醫生,尤其閉經達半年,最好進行人工週期數月;定期見營養師,進行進食營養指導。讓安妮的體重逐漸恢復正常(體重指數達17.5以上)是初期的首要治療目標。
2、針對對安妮存在的情緒問題、睡眠問題和暴食行為問題,在建立良好醫患關係的基礎上進行相應的精神類藥物對症治療。
3、對安妮進行每週一次的個別治療。幫助安妮認識她的個性特徵、過去的生活史和她疾病之間的關係;幫助她瞭解三年來的進食行為問題在生活中充當的角色,理解其進食行為問題背後的心理意義和功能,進一步理解為何她不想改變;同時對她進行健康教育,告訴她進食行為問題發展對生理和心理的影響,以及行為的維持對未來前途的影響。從而幫助她內心產生真正的治療動機並維持治療動機。同時對安妮在成長中的個人問題進行幫助、指導和持續的支持。
4、對安妮一家進行每2週一次的家庭治療。幫助家庭中每一位成員切身認識安妮的病症不是她個人的問題,其實隱喻著家庭關係問題,每個人在安妮病症的維持過程中都有份,所以改變不只是她一個人的事,只有家庭成員間的溝通模式、家庭結構做出了改變和調整,安妮的病才會根本性好轉。
在之後三個月的治療中,我一直和家庭保持著密切的合作,他們逐漸認識到安妮糖尿病後控制飲食並不是產生進食障礙的真正原因,那只是個誘因而已,真正的原因有安妮個人的問題,也有家庭的問題。他們每個人開始勇敢地面對存在的問題,並慢慢地嘗試改變,期間我始終給予支持和鼓勵,他們逐漸嚐到了改變所帶來的良好結果。
三個月後,安妮的過度飲食控制、暴食、嘔吐行為問題大大減少,每週偶發一、兩次,逐漸建立了健康的飲食方式,杜絕了過度節食,並發展了替代暴食、嘔吐的新的行為方式,比如儘量和他人一起進餐、定時進餐,發展餐後自己喜歡的興趣愛好而替代嘔吐,發展生活中的友誼,設定生活的短期目標與長期目標等,排除空虛感。安妮的體重三個月漲了10斤,雖體重指數從14.5增至16.6,雖尚未達17.5,但已有了良好的增長趨勢。她的血糖也基本在正常範圍。當然,安妮的父母也是受益者,他們說,“通過幫安妮一起治病,我們看到並修復了家庭中潛在的問題和衝突,在此過程中,我們也獲得了成長,所以應該感謝我們的安妮給了我們機會來共同討論家庭問題。”
的確,家庭的改變是改變病症的根本所在,家庭的意識會讓他們在今後生活中不斷覺察、反思、討論,我相信張先生一家會利用他們自身的資源朝著積極的方向改變,因為我相信每個家庭都有著自身的能量,而我們治療師只是當家庭在前進過程中受阻時的一個擾動者、陪伴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