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于 2022-12-26 15:05

  还有一种迈诺特研究小组尚未研究的营养性贫血,它滋生于万里之外英国商人拥有的孟买织布厂里。工厂由当地榨骨吸髓的爪牙代理管理。这里的工资一直维持在极低水平,导致工人们生活在赤贫中,营养不良、缺医少药。因此,从道德意义上来说,这是另一种“恶性”贫血。20世纪20年代,英国医生为这些工人做身体检查,以研究这种长期营养不良产生的影响。他们发现,其中许多人,特别是妇女分娩后,发生了严重的贫血(这是又一个“殖民地的诱人魅物”――在大量的人口中创造某种苦难状况,然后进行社会学或医学的实验)。

  1928年,年轻的英国医生露西-威尔斯(Lucy Wills)刚从伦敦妇科医学院毕业,靠着一笔补助金远赴孟买,以研究这种贫血症。威尔斯是血液学家中的另类,她受到强烈好奇心的驱使,愿意冒险远赴一个遥远的国度,幻想解决一种神秘的贫血症。她知道迈诺特的工作。但是她发现,孟买的贫血症与迈诺特研究的贫血症不同,无法通过摄入迈诺特的“混合食品”或维生素B12来扭转病情。令人惊讶的是,她发现用当时在英国和澳大利亚“食疗推崇者”中逐渐风行的暗色酵母酱食品,能治愈这种贫血症。威尔斯不能确定酵母酱中的哪个关键性化学养分发挥了作用,遂把它称为“威尔斯因子”。

  后来证明“威尔斯因子”竟然是叶酸,这是一种类似维生素的物质,常见于水果和蔬菜中(酵母酱中含有丰富的叶酸)。细胞分裂时需要进行DNA复制――DNA是一种携带细胞中所有遗传信息的化学物质。而叶酸是DNA的关键组成部分,也因此,叶酸对细胞的分裂至关重要。人体中的细胞分裂以最惊人的速度制造血细胞,每天,要产生超过3000亿个细胞。因此,血液的产生特别地依赖叶酸。当叶酸匮乏时(如在孟买,这里的男女无钱食用蔬菜),骨髓就停止生成新的血细胞。数以百万计的半成熟细胞喷涌而出,就像卡在“生产线”上的半成品。骨髓成了一个无法正常运转的工厂,一个营养不良的生理工厂,这不禁令人诡异地联想到孟买的织布厂。

  法伯在1946年初夏忙于研究维生素、骨髓与正常的血液之间的联系。事实上,他受这些方面启发而进行的第一期临床试验,演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错误。露西?威尔斯曾经发现,如果为营养缺乏的病人摄入叶酸,可以恢复他们正常的造血。法伯不知道如果让白血病患儿服用叶酸,是否可以让他们的血液也恢复正常。顺着这一牵强的想法,他在获得了一些人工合成的叶酸之后,招募了一批白血病患儿列队实验,开始为他们注射叶酸。

  但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法伯发现叶酸非但没有阻止白血病的发展,反而加速了白血病的恶化。一位病人的白细胞计数,几乎翻了一倍。另一位病人的白血病细胞暴增,涌入血液中,并且令恶性细胞渗出皮肤。法伯匆忙地终止了实验。他称这种现象为“加速”,就好像某种危险物体在自由落体中加速落地。

  法伯的试验令儿童医院的儿科医生们大为愤怒。这种合成叶酸不仅加剧了白血病病情,还可能促使病童死亡。但法伯感兴趣的是,既然叶酸能促进儿童白血病细胞的发展,那么,如果他能用某种药物切断病童体内叶酸的供应,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比如一种“反叶酸”(叶酸拮抗剂)?一种阻挡白血细胞生长的化学物质,能否阻止白血病?

  迈诺特和威尔斯的观察开始恰当地纳入一副模糊的图画。如果起初骨髓是一个繁忙的细胞工厂,那么受到白血病浸淫的骨髓就是在超速运转的工厂,疯狂地“制造”癌细胞部件。迈诺特和威尔斯通过向体内添加营养素,可以打开骨髓生产线。那么,通过切断营养素的供给,是否可以关闭它?是否可以借鉴孟买纺织厂工人的贫血症,在波士顿的医院里重做医疗上的探索?

  从儿童医院地下实验室走回到他位于布鲁克林区艾默里街住所的长路上,法伯不断地思考这样一种药物。他的家用暗色木板铺就,晚餐通常都是随意打发。法伯的妻子诺玛(Norma)是一位音乐家兼作家,总爱谈论歌剧和诗歌;而法伯则会谈论尸体解剖、药物试验和患者。在他晚上返回医院的时候,诺玛清脆的钢琴声在他身后回响。抗癌化学品的前景困扰着法伯,他以一种痴迷者的热情想象着它,憧憬着它。但他不知道这种药会是什么,或要把它称为什么。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化疗”概念,当时尚未应用于抗癌药物上。法伯梦想中如此生动的“抗维生素”治疗手段,在当时尚不存在。

  在法伯第一次颇具灾难性的药物试验中所使用的叶酸,来自于他的一位老友、化学家耶拉普拉伽达?苏巴拉奥(Yellapragada?Subbarao),大多数同事叫他“耶拉”。他在许多方面都称得上是位先驱,既是一名有着内科医生背景的细胞生理学家,又是一位无意中闯入生物学领域的化学家。其“铤而走险”的个性,也预示他在科学上的曲折迂回。苏巴拉奥于1923年抵达波士顿,身无分文,全无准备。当时他刚完成了在印度的医疗培训,获得了在哈佛大学热带卫生学院攻读学位的奖学金,然而他发现,波士顿的天气离“热带”实在是相去甚远。在波士顿寒冷狂暴的冬天,苏巴拉奥没有在美国行医的执照,所以也找不到做医生的工作,只能栖身布里格姆妇女医院(Brighamand Women's Hospital)做夜班门房,工作内容包括开门、换床单和清洗便盆。

  不过这样的工作倒是给苏巴拉奥带来了机会,他在医院交结朋友、建立联系,不久就被调到了生化部,做一名研究人员,上白班。他最初的项目是从活细胞中提纯分子,对它们做化学上的“解剖”以确定其成分,从本质上说,就是对细胞进行生化解剖。尽管这种工作更多需要的是坚持,而不是想象力,但成果显著。苏巴拉奥提纯了一种叫ATP的分子,这是一切生物的能量来源(ATP在细胞中携带“化学能量”);还提纯了另一种称为“肌氨酸”的分子,它是肌肉细胞中的能量载体。这些成就中的任何一项都应该足以保证他在哈佛大学获得教职。但苏巴拉奥是一个外国人,有严重口音,且性格孤僻,喜欢昼伏夜出,崇尚素食;他住在闹市区的一所单间公寓中,只与其他的“夜行动物”结交,如法伯。1940年,由于得不到教职和认可,苏巴拉奥一怒之下转投到位于纽约州北部美国氰胺公司旗下的立达制药厂实验室(Lederle Labs),负责一个从事化学合成研究的小组。

  在立达制药厂,耶拉?苏巴拉奥迅速重启了自己原有的战略,专心研制细胞内天然化学物质的人工合成版本,希望能用它们来作营养补充剂。20世纪20年代,另一家药物公司礼来制药公司(EliLilly)已经靠销售浓缩型维生素B12治疗营养不良型恶性贫血而财源滚滚。苏巴拉奥决定把重点放在对其他贫血症的治疗上来,即被人忽视的叶酸缺乏型贫血症。但到1946年,在饱尝多次从猪肝脏中提取叶酸的失败后,苏巴拉奥改弦易张,在一群科学家的帮助下从头开始合成叶酸。

  合成叶酸的化学反应带来了一笔偶然的红利。因为这一反应有几个中间步骤,所以苏巴拉奥的团队可以通过对配方稍作调整制造出在分子结构上密切相关的叶酸变体,这些变体具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性质。通常,酶和受体通过“认出”细胞分子的化学结构而发生反应,但是极近似地模仿了自然分子结构的“诱饵分子”会和受体或酶结合,从而阻止它们发生其他反应,就像一把假冒的钥匙阻塞了锁孔一样。因此,苏巴拉奥研制的某些分子类似物就可作为叶酸拮抗剂来发挥作用。

  这些正是法伯梦寐以求的“抗维生素”。法伯写信给苏巴拉奥,问他可否让他用“叶酸拮抗剂”治疗白血病患者。苏巴拉奥同意了。1947年夏末,第一批拮抗剂就从立达制药厂在纽约的实验室寄到了法伯的实验室。

  法伯下战书

  千百年来,饱受这种疾病折磨的患者几乎成了任何可想象得到的实验对象。为了寻得某种有效的救治手段治疗这种棘手的疾病,无论田野、森林,抑或药店、庙宇,都被搜罗一空。几乎所有动物都无一幸免地做出了贡献,不论毛发或皮、牙齿或趾甲、胸腺或甲状腺、肝或脾。

  ――威廉-布里奇(William Bainbridge)

  要找根除这一祸害的方法……只能留待偶然的尝试和未得协调的研究。

  ――1946年《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

  位于波士顿朗伍德医院西南方七英里处的多尔切斯特(Dorchester),是个典型的新英格兰郊区小镇,西邻煤烟重重的工业区,东面大西洋的灰绿色海湾,在这一片三角地带恣意存生。20世纪40年代后期,一波又一波的犹太人和爱尔兰移民落脚此处,包括造船工、铸铁工、铁路工程师、渔民和工厂工人,搬进木板墙的砖房里。住宅区沿着蜿蜒的蓝山大道一路上行。多切斯特由此焕然一新,成为了典型的郊区住宅城。沿着河边,有公园和游乐场,还有一个高尔夫球场、教堂和犹太会所。每个周日的下午,各家各户汇聚在富兰克林公园,穿行在绿叶点缀的小路上,或在动物园观看鸵鸟、北极熊和老虎。

  1947年8月16日,住在动物园对面住宅区里,一名波士顿船厂工人的孩子离奇地病倒了。孩子名叫罗伯特-桑德勒(Robert Sandler),只有两岁,两个多星期以来持续低烧,体温忽高忽低同时伴有日益严重的昏睡,面无血色。他的孪生兄弟埃利奥特,则身体健康,活泼可爱。

  桑德勒第一次发烧十天后,病情明显恶化,体温攀高,脸庞也从红润色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奶白色。他被送到了波士顿儿童医院。他的脾(一个拳头大小的、负责储存和制造血液的器官,位于胸腔中,通常很难感觉到)明显肿大,像塞满东西的袋子一样垂了下来。法伯用显微镜观察他的血液,发现成千上万不成熟的淋巴白血病原始细胞,正在疯狂地进行分裂。它们的染色体不停地凝聚、展开,就像拳头握紧又松开。

  桑德勒抵达儿童医院的时候,法伯刚刚在几周前收到来自立达实验室的第一个包裹。1947年9月6日,法伯开始为桑德勒注入蝶酰天冬氨酸(pteroyl aspartic acid,或称PAA),这是立达出品的第一种叶酸拮抗剂。(当时,进行药物临床试验通常不需要患者方同意――甚至试验有毒的药物也不需要。家长偶尔会被笼统地告知所要进行的试验,孩子们则几乎从未被告知过或征询过意见。关于人体实验的“纽伦堡规则”要求受试患者明确、自愿地同意。该规则起草于1947年8月9日,也就是PAA试验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远在波士顿的法伯是否听说过这种“需要患者同意的规则”,不得而知。)

  PAA收效甚微。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桑德勒越来越没精神;走起路来也开始跛腿,这是白血病压迫脊髓的结果。他还出现了关节疼痛,随之全身转移,剧痛无比。然后白血病在他的某一大腿骨处爆发,造成骨折,并引发了无以名状的疼痛。到12月,病情似乎已经无望缓解。桑德勒的脾尖因为白血病细胞的作用而变得更加沉重,甚至垂到了骨盆里面。他精神倾颓、无精打采、身体肿胀、面色苍白,几乎奄奄一息。

  然而在12月28日这一天,法伯又从苏巴拉奥和克尔特那里收到了一种新型叶酸拮抗剂――氨基喋呤,其结构略微区别于PAA。这种药物一寄到,法伯就立即将它注入了小男孩体内,希望至少能给男孩的癌症带来些许的缓解。

  结果反应很显著。曾经攀到了天文数字的白细胞计数(在9月是1万,11月是2万,12月接近7万),在药物的作用下突然停止了,原地踏步。然后更惊人的是,计数开始下降了,白血病原始细胞逐渐在血液中减少,几乎消失殆尽。到了新年之夜,计数下降到了峰值的1/6,接近正常值的水平。癌细胞并未完全消失。虽然在显微镜下显示仍然有恶性白细胞,但它已暂时得到缓解,在波士顿这个寒冷的冬季,冻结在男孩的血液中。

  1948年1月13日,桑德勒回院复诊,这是他两个月内第一次自己走进诊所。他的脾脏和肝脏已经大幅缩小,因此法伯指出他的衣服“在腹部那里变得非常宽松”。他的出血已经停止,胃口大开,仿佛想补上六个月以来错失的美味。到了2月,法伯注意到孩子的灵敏性、营养和活动量都已和他的双胞胎兄弟不相上下。在短短的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罗伯特-桑德勒似乎又变得和埃利奥特-桑德勒一模一样了。

  桑德勒的病情出现缓解,在白血病的历史上前所未有,这让法伯开展了一系列忙碌的治疗工作。1948年初冬,更多的孩子来到了他的诊所:有喉咙痛的三岁男孩、头部和颈部有硬块的两岁半女孩等等,它们最终都被诊断为儿童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来自耶拉的叶酸拮抗剂供应充足,患者也迫切地需要这些药品治疗,于是法伯又增聘了一些医生来从旁协助,包括血液学家路易斯-戴蒙德(Louis Diamond)和一组助理:詹姆斯-沃尔夫(James Wolff)、罗伯特-默瑟(Robert Mercer)和罗伯特-西尔维斯特(Robert Sylvester)。

  法伯第一次临床试验的失败,曾激怒了儿童医院院方。现在的第二次临床试验把院方的忍耐逼到了墙角。医院通过表决,认为白血病病房的气氛过于激进、太过冒险,不利于医学教育,因此决定从白血病化疗病房撤出所有儿科实习医生。这一决定实际上让法伯小组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境地。法伯和他的助手们只能亲自承担所有照顾病人的工作。正如一名外科医生指出的那样,患有癌症的儿童,通常都被“塞到医院偏远角落里的病房中”。儿科医生认为,既然他们已经离死不远了,何不更仁慈温和一些,“让他们平静地死去”。一位临床医生建议,将法伯新的“化学品”只留作挽救孩子生命的最后一招。这令法伯不禁回想起自己以前作为病理学家的生活。他忍不住反唇相讥:“真到那个时候,你需要的唯一药品就是防腐液了。”

  法伯把靠近卫生间的一间病房的里屋改造成了一间临时诊室。他原本不多的助手也被安置在了病理科空置的里屋、楼梯井、办公室。院方的支持是微不足道的。法伯的助手们要自己削尖骨髓针,这种古老过时的做法犹如让外科手术师自己在磨刀石上磨刀。他的工作人员注重细节,一丝不苟地跟踪记录患者的病情:每一次血球计数,每一次输血,每一次发热,都要详细记录。如果能战胜白血病,那么法伯希望能为后人记录下这场战役中的每一分钟,即使没人愿意亲眼见证。

  1948年的冬天凛冽阴沉,奇寒降临波士顿。雪灾爆发,令法伯的诊所陷入停顿。朗伍德大街狭窄的柏油路堆满了泥泞的雨雪;地下室通道中,即使在秋天也暖意不足,而现在更是冰冻彻骨。每天注射叶酸拮抗剂已不可能,法伯团队只好退而求其次,每周实施三次注射。2月,风雪减弱,又开始恢复日常注射。

  同时,“法伯能治疗儿童白血病”的消息不胫而走,逐渐有越来越多的儿童前来求诊。一个又一个案例让人看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模式――叶酸拮抗剂可以促进白血病细胞计数的下降,有时甚至会令它们完全消失――至少暂时如此。还有像桑德勒那样显著缓解的病例。两个男孩通过氨基喋呤的治疗,可以返校读书。另一名曾卧床七个月的两岁半女孩,也能“游戏和到处跑动了”。血液恢复正常,几乎让孩子们恢复了稍纵即逝的正常童年生活。

  但是同样的宿命仍然无法摆脱:癌症缓解几个月后,仍会不可避免地复发,即便耶拉最强大的药物也无能为力。这些白血病细胞会重返骨髓,然后迸发出来,进入血液,即使最活跃的叶酸拮抗剂,也不能遏制它们的增长。罗伯特-桑德勒用药后几个月里病情曾有好转,但仍于1948年殇逝。

  然而即便只是暂时的缓解,它仍然是真正的缓解,极具历史意义。到1948年4月,法伯的治疗小组掌握了足够的数据可以在《新英格兰医学期刊》(New England Journalof Medicine)上发表一篇初步的医学报告。该小组已治疗了16例患儿,其中10例有疗效。有5名儿童(约1/3的初始群体)在确诊后的四个月,甚至六个月内,仍然存活。对白血病来说,六个月的生存几乎相当于永恒。

  法伯的论文于1948年6月3日发表,有七页篇幅,挤满了表格、数字、显微镜照片、实验室量值和血球计数,论文的文字刻板僵硬、端正而不带感情,科学性极强。然而,它像所有伟大的医学论文一样引人入胜,像所有的杰出小说一样历久弥新。如今读来,当时的情境仿佛历历在目:波士顿诊所忙乱的日子里,患者命悬一线,法伯和助手们忙不迭时地为治疗这种一闪即逝又不时复发的可怕疾病寻找新药。这个故事情节起伏,有开端,有发展,不幸的是,也有结局。

  一位科学家回忆说,当时医学界对这篇论文的反应是“怀疑、不相信和愤怒”。但是对法伯来说,他的研究提供了诱人的消息:癌症,即使是最恶性的一种,都可以用一种药物、一种化学药品治疗。在1947年到1948年之间的六个月里,法伯看见一扇门开启了,虽然时间短暂,但是门内充满了诱惑。只是随后门再次紧闭。然而他通过门廊瞥见了一种灿烂辉煌的可能性。通过积极的化学药物治疗,令一种侵略性的全身性肿瘤消失,这绝对是癌症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先例。1948年夏天,法伯的一位助手为一名接受了氨基喋呤治疗的白血病患儿进行骨髓活检,结果令人难以置信。他写道:“骨髓看起来那么正常,让人恍惚以为可以‘治愈’白血病了”。

  法伯的梦想的确如此。他梦见某种特异性的抗癌药物杀死恶性细胞,让正常细胞再生,重新回到它们的生理空间;他梦见一整套能消灭肿瘤细胞的抗癌药物;他梦见用化学药品治愈了白血病,然后再将这种施治经验应用于更一般性的癌症治疗中。法伯在抗癌医学领域掷下了挑战书,令整整一代医生和科学家投身于这场战争中。

  隐秘的瘟疫

  我们所选择的,用于以小见大地描绘宇宙的隐喻,反映了我们本身。

  ――史蒂芬?杰伊?古尔德(Stephen?Jay?Gould)

  医学行业知道这种疾病已经3000多年了。然而在这3000多年里,人类一直在敲打医学界的大门,求寻一个“治愈之方”。

  ――1937年3月《财富》杂志

  现在,轮到癌症这种疾病破门而入了。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Illness as Metaphor)

  我们倾向于认为癌症是一种“现代病”,因为对它所用的隐喻非常现代。这是一种“过度生产”、一种暴发性增长的疾病,它的生长不可阻遏,坠入了无法控制的“深渊”。现代生物学鼓励我们把细胞想象成一架“分子机器”。而癌症,则因为无法停止其初始的指令(增长),而转型为一台坚不可摧、自我驱动的自动装置。

  一如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所强烈主张的:癌症是一种“典型的属于20世纪的苦难”,这种观念使人联想起另一种同样被认为是“一个时代的象征”的疾病――肆虐于19世纪的肺结核。桑塔格强调指出,这两种病都相似地“污秽”,“这是从词的本义上来说的――不吉、恶劣、令人感官上厌恶”。两者都会耗干生命力,都令患者迁延致死;在这两种病症中,“濒死”要比“死亡”更能体现疾病的本质。

  两者虽然有这些相似之处,但肺结核毕竟属于另一个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浪漫主义者把肺结核(或曰“痨病”)提升到了病理学上的一种极端表现――发热、不停不休、难以呼吸、极富强迫性。这是诗人的疾病:约翰-济慈(JohnKeats)在一个小房间里,俯瞰着罗马城的西班牙阶梯,渐渐地走向死亡;或者迷恋浪漫的拜伦(Byron),幻想着死于这种疾病,让他的情人心疼。1852年,梭罗(Thoreau)写道:“死亡和疾病往往是美丽的,就像……痨病引起的脸泛红光。”在托马斯-曼(Thomas Mann)的《魔山》(The Magic Mountain)中,这种“脸泛红光”在其受害者身上释放了热烈的创造力――一种清醒、启发、宣泄的力量,似乎满载着时代的精华。

  癌症,相比而言,则充满了更多的当代形象。正像外科医生兼作家许尔文-努兰(Sherwin Nuland)所写的:癌细胞是一种不顾一切的“个人主义者”,“无论从哪一种意义上说都是一位不守规矩者”。“转移”(metastasis)这个词,被用来描述癌症从一个部位迁移到另一个部位。这个词是“meta”和“stasis”的奇特组合,拉丁语的意思是“超越平静”,这是一种脱缰的、部分不稳定的状态,很好地抓住了现代所特有的不稳定性。如果说痨病曾经通过病理性地掏空内脏来杀死患者(结核杆菌逐渐地蚀空肺部),那么癌症则是通过让体内充斥太多的细胞,而令患者窒闷而死;其意义恰与痨病的消耗互补,是一种“过度”的变态。癌症是扩张主义者的疾病;它侵入组织,在敌对的环境下,建立领地,在某一器官中寻觅“庇护所”,然后转移到其他器官。它疯狂地求生存、充满创意;它手段残酷、精明狡诈;它寸土必争,还具有防御意识。有时候,它似乎是在教我们要怎样才能生存下来。面对癌症就是面对一个同类物种,这一物种甚至比我们更适于生存。

  癌症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恶毒的现代恐怖幽灵。这种形象令人如此难忘,是因为它至少部分是真实的。癌细胞是正常细胞的惊人变态。癌症是一种非常成功的入侵者和殖民者,部分原因是因为它所凭借得逞的特性与我们作为一个物种所赖以取得成功的特性,是一样的。

  像正常细胞一样,癌细胞也遵循最基础、最根本的单细胞一分为二的模式增长。在正常组织中,这一过程受到了精心的调控,由特定信号刺激增长,再由其他信号遏制。然而在癌症中,细胞则肆无忌惮地生长,滋生了一代又一代细胞。生物学家使用“克隆”一词来形容来自同一个遗传祖先的细胞。我们现在知道,癌症是一种克隆性疾病。几乎每一个已知的癌(恶性肿瘤)都源于同一个祖先细胞,它获得无限的细胞分裂和生存能力之后,产生了无穷的子孙后裔。这是魏尔啸的箴言“细胞来自于细胞”的无数次循环、重复。

  但是,癌症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克隆性疾病,它是一种“克隆与演化结合”的疾病。如果仅是生长没有进化,癌细胞就不会拥有强大的入侵、生存和转移的能力。每一代癌细胞都会创造出一部分基因上不同于母细胞的少量细胞。当化疗药物或免疫系统攻击癌细胞时,变异的克隆细胞就能抵御这种攻击成长起来,从而最适者生存。这种阴森残酷的突变、选择和过度生长的过程,持续不懈地循环,就演化出越来越适应生存和生长的细胞。在某些情况下,这些变异的细胞会加快吸取其他的变种。遗传的不稳定性就像一种“完美的疯狂”,提供了更多的诱因造就变异的克隆细胞。因此,癌症对“演化的基本逻辑”的应用不同于其他任何疾病。如果我们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是达尔文式选择的终极产物,那么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在我们体内潜伏的疾病,也同样是达尔文自然选择的终极产物。

  这种隐喻的诱惑可能把我们带得很远。但这在探讨癌症这一主题的时候是不可避免的。在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想象我的“工程”是撰写一部癌症的“历史”。但是后来不可避免地感到,我所撰写的不是某个“物”,而是某个“人”。我的主题日益演变成某个“人”一样的事物,有如神秘、扭曲的镜中影像。与其说这是一种疾病的历史,不如说这是一种更具具人格化、更有血有肉的疾病的传记。

  每一位传记作者都必须面对他的“传主”的诞生:癌是在哪里“降生”的?它有多大年纪?第一位把它归为疾病记录下来的人是谁?因此,我们需要重做一次开篇。

  埃德温-史密斯(Edwin Smith)不是寻常之辈。他的身份一半是学者,一半是小贩,擅长伪造古董,还是自学成才的古埃及学家。1862年,他从埃及卢克索(Luxor)的一位古董商那里买了(也有人说是偷了)一张四米多长的埃及莎草纸(papyrus)。这篇莎草纸状况不佳,破碎泛黄的页面上写满了潦草的古埃及文字。现在,这篇文稿被认为写作于公元前17世纪,它转录了一部公元前2500年的手稿。复制者似乎是一位心神不宁的“文抄公”,下笔潦草,经常出错,因此往往要用红墨水在草纸边缘更正错误。

  这篇古文稿于1930年被翻译出来,现在被认为可能是公元前2625年古埃及伟大的医生印和阗的教诲。印和阗是为我们所知古埃及王朝时代少数几个非皇族的埃及人,他是一位文艺复兴式的大师,是埃及文艺复兴运动的中心人物。作为国王佐塞尔(Djozer)的高官,他涉猎神经外科学,并在建筑领域大显身手,曾做出过最早的占星术和天文学研究。即使是古希腊人几百年后行进在埃及的大地上,面对这位如同熊熊烈火的伟大智者,也认为他是一位古代的法师,并把他与自己的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融合为一。

  但是,史密斯莎草纸令人惊讶的一点不是魔法和宗教的内容,而恰恰是缺少魔法和宗教的记录。虽然沉浸在法术、咒语、魅力的世界中,但是印和阗用超然、不加修饰的科学词汇来描写骨折和脊椎异位,仿佛他写的是一部现代外科教科书。莎草纸上记述的48个病例,包括了手部骨折、皮肤的多孔洞溃疡、头骨破碎,这些都被视为医学问题而非神秘现象。每个病例,他都做了解剖描述、诊断、总结和预后。

  这位古代医生为世人点亮了一盏指路明灯,正是在它的照耀下,癌症才第一次作为一种独立的疾病浮现出来。印和阗在描述第45个病例时提出:“如果你检查病人的胸部有鼓起的肿块,并且发现肿块已经超过了胸部的范围;如果你把手放在胸部,发现肿块是凉的,用手触摸它的时候没有发热,也没有粗糙的颗粒,不含任何液体,亦没有任何分泌物,但你触摸它的时候感觉有隆起,你就该对他说:‘这是肿块病例……乳房上隆起的肿瘤意味着胸内有肿块存在,体积大、分布广泛、硬实;触摸它们就像在触摸一只球状包裹,或者可以把它们比作未成熟的河曼果(hemat),摸上去又硬又凉。’”

  乳房上鼓起的肿块,又硬又凉,且密实如河曼果,潜伏在皮肤下蔓延――很难再找到对乳腺癌这么生动的描述了。莎草纸上每一个病例中,都有简洁的治疗讨论,即使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如通过耳朵向做了神经外科手术的病人灌以牛奶、为伤口敷药膏、为烧伤涂油膏。但对于第45个病例,印和阗陷入了不寻常的沉默。在“治疗”项下,他只写了短短的一句:“没有治疗方法。”

  在承认了医疗上的无能之后,癌症就几乎从古代医学史中消失了。其他疾病通过在全球范围内的爆发循环,在传说和史册中留下了它们神秘的足迹。公元前1715年,狂暴的瘟疫――可能是斑疹伤寒(Typhus),肆虐了港口城市阿瓦里(Avaris),杀死了大量人口。公元前12世纪,天花在一些地区爆发,天花令拉美西斯五世(Ramses V)的脸上落下了麻子。在印度河流域,结核病如同季节性洪水一般起起落落。然而,如果说癌症在这些大规模流行病的空隙中依然存在的话,那么它也只存在于沉默中,在医学文献或其他文献中未留下可循的踪迹。

  印和阗描述肿瘤两千年后,我们才再一次听到癌症的消息。这次它同样也是遁形于沉默中,成为一种隐秘的耻辱。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在公元前440年左右撰写了《历史》(Histories)的一书,其中记载,波斯皇后阿托莎突然患上了一种不寻常的疾病。阿托莎是赛勒斯(Cyrus)的女儿,也是大流士(Darius)的妻子。大流士不仅继承了阿契美尼德王朝帝位,也继承了以残暴著称的统治手段,国土从地中海的吕底亚跨越到波斯湾的巴比伦。阿托莎皇后在位期间,发现自己的乳房上有一块流血的肿块,可能是由一种特别恶性的炎性乳腺癌造成的(在炎性乳腺癌中,恶性肿瘤细胞侵入乳房的淋巴结,造成红肿)。

  只要阿托莎愿意,从巴比伦到希腊的医生便会蜂拥而来,侍候于病榻之侧。但与此相反,她却自我封闭,脾气暴躁又令人费解。她将自己裹在床单里,强加隔离。大流士的医生很可能曾试图治疗她,但无济于事。最终,一名叫德摩西迪斯(Democedes)的希腊奴隶说服了她――让他来帮助她切除肿瘤。

  手术后不久,阿托莎就从希罗多德的文本中神秘地消失了。对于希罗多德来说,她仅仅是一段小小的剧情曲折。我们不知道她的肿瘤是否复发了,或她是怎样死的、何时死的,但德摩西迪斯的这次切除至少获得了暂时的成功,他让阿托莎摆脱了这一病痛的折磨,活了下来。阿托莎内心充满了狂热的感激之情和领土野心。原来大流士一直计划东征邻国东斯基泰(Scythia)。而一心重返故乡的德摩西迪斯怂恿阿托莎向夫君游说,向西征讨希腊。波斯帝国从东到西的转身,以及随后一系列的希波战争,成为西方早期历史的决定性时刻。因此也可以说,是阿托莎的肿瘤悄悄扬起了千艘战帆。癌症,即使是作为一种秘密的疾病,也在古代世界留下了它的指纹。

  但希罗多德和印和阗毕竟是讲故事的人。和所有的故事一样,他们的故事有缺漏和矛盾之处。故事中所形容的“癌症”可能是真正的肿瘤,也可能只是脓肿、溃疡、疣或痣。只有那些在历史上因为种种奇怪原因而保存下来的恶性组织,才构成不容置疑的癌症病例。若要面对面地观察癌症,看清这种古老的疾病,就需要回到那片遥远的千年墓地。它位于风沙吹拂的秘鲁南部平原。

  这片平原位于阿塔卡马沙漠的北部边缘。这是一片干燥、荒凉的带状地域,绵延上千公里,落在安第斯山脉从秘鲁南部延展到智利的巨大背风面,这里不断受到温暖、干燥的和风吹拂。自有历史记载以来,这里就从没下过雨。很难想象,人类曾在这里生活,并盛极一时。但的确曾如此:平原上散落着数百个坟墓――在黏土中挖出的小浅坑,再仔细地排列上岩石。千百年来,狗、暴风和盗墓贼挖出了这些浅坟,也发掘出了历史。

  坟墓中掩埋了科里巴亚(Chiribaya)部落成员的木乃伊遗骸。科里巴亚人并未给死者的遗体做过什么特别的防腐措施,但得天独厚的完美气候很适合把它们做成木乃伊。黏土从尸体下面吸干了水分和液体,风则在上面吹干了组织。尸体往往以坐姿进行放置,从而迅速地冻结在时空之中。

  1990年,一片约有140具尸体的干化大坟地引起了明尼苏达州大学德卢斯(Duluth)分校教授阿瑟?奥夫德海德(Arthur?Aufderheide)的注意。教授是一名病理学家,但专长是以古标本研究为主的古病理学。这个领域同法伯的专业不同,解剖的对象不是刚死不久的患者,而是发现于考古遗址的木乃伊。奥夫德海德在明尼苏达大学的一间圆拱形的地下室中,用小型的无菌奶容器存储这些人体标本,在他的储藏柜里有近5000件组织,几十种活检标本和数百具破碎的骷髅。

  奥夫德海德在科里巴亚文化遗址处拼凑了一个临时的解剖台,在几个星期之内解剖了140具尸体,其中的一具尸体上有不同寻常的发现。这具木乃伊是一位35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双脚蜷缩,坐在一口黏土浅坟中。奥夫德海德检查她的时候,手指在她的左上臂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球状肿块”。尸体保存完好,只是由于千年的风干皮肤稀薄、褶皱,但最醒目的是那个肿块,保存完整,里面充满了骨针。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恶性骨肿瘤――保存在一具木乃伊体内千年之久的癌症。奥夫德海德怀疑,在这位女子还活着的时候,肿瘤就已穿破皮肤而出。即使是很小的骨肉瘤,也会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他认为,这个女人所承受的疼痛,一定是痛彻心肺的。

  奥夫德海德并不是唯一一位在干尸标本中发现癌症的考古病理学家。(骨肿瘤会形成硬化和钙化的组织,所以非常有可能保存成百上千年,而且保存的状态也最好。)他说“保存于木乃伊中的恶性组织也让我们发现了其他类型的癌症。其中最古老的是约公元400年发生在埃及达赫莱(Dakhleh)的一例腹部癌症”。在其他案例中,考古病理学家并没有发现实际的肿瘤,而只是发现了体内肿瘤所留下的痕迹。一些骷髅在颅骨或肩部骨骼上布满了癌症造成的微孔,都来自于皮肤癌或乳腺癌的转移。1914年,一队考古学家在亚历山大的地下墓穴发现了2000年前的埃及木乃伊,上面有一个肿瘤,已侵入了骨盆。曾发掘出已知最早的人类骨骼的考古学家路易斯-利基(Louis Leakey),也在附近的一处遗址发现了一个可以追溯到200万年前的下颌骨,带有非洲东南部特有的淋巴瘤所留下的痕迹(不过该肿瘤的病理起源从未得到证实)。如果这一发现的确代表一个古老的恶性肿瘤留下的瘢疤,那么癌症就远远不是一种“现代病”,而是有史以来,在人体标本上见过的最古老的疾病之一,很可能还是最古老的疾病。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发现不是“在遥远的过去,癌症就已存在了”,而是癌症稍纵即逝、非常罕见。我曾就此问题请教奥夫德海德,他笑着说:“癌症的早期历史,就是很少有癌症的早期历史。”美索不达米亚人知道偏头痛;埃及人知道癫痫。在《圣经-利未记》中,提到一种类似麻风病的疾病――“tsara'at”。印度教的吠陀医学中,有一个术语专门描述“水肿”,并有专门管理天花的女神。结核病更是无所不在,古人对此极为熟悉,就像爱斯基摩人对冰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称呼一样,对该病各种表现型也都有专门的词语与之对应。但即使是常见的癌症,如乳腺癌、肺癌、前列腺癌等,都在史书中明显地“缺席了”。在浩荡的医学史中,除了极个别的例外,没有一本关于癌症的书,也没有守卫癌症患者的神。

  癌症在历史中的缺位,其背后有几重原因。癌症是一种与年龄相关的疾病,其发生几率有时是呈指数性地随年龄增加。如患乳腺癌的几率在30岁左右的妇女中是1/400;而70岁左右的妇女,每9人中就会有1人患乳腺癌。在古代社会,人们长期受到肺结核、霍乱、天花、麻风病、鼠疫或肺炎等疾病的威胁,往往还没有得癌症,就死掉了。即使癌症存在,也被淹没在其他的疾病海洋中。事实上,癌症在世界上的崛起是由“双重否定”造成的结果:只有当所有其他的“人类杀手”被消灭了,癌症才成为普遍现象。19世纪的医生往往把癌症与文明联系在一起,认为现代生活的匆忙无序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体内的病理变化,导致了癌症。这种推论是正确的,但并不构成因果关系――文明并没有导致癌症,而是通过延长人类的寿命,暴露了癌症。

  “长寿”肯定是20世纪早期癌症普遍出现的重要因素,但很可能不是唯一的因素。我们对癌症做出早期检测以及准确判断癌症死因的能力在上个世纪得到了大大的加强。19世纪50年代白血病患儿的死亡,被归因于脓肿或感染(或归因为贝内特的“血液化脓”)。手术、活检和尸检技术又进一步加强了我们诊断癌症的能力。引进的乳房X线照相术能检测到早期的乳腺癌病征,大幅“增加了”乳腺癌发病率。这一结果看似矛盾,但却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X射线使得人们能够诊断出早期的肿瘤。

  最后,现代生活结构的变化从根本上改变了癌症所表现的范围,某些类型的癌症发病率增加了,某些类型则减少了。例如胃癌,19世纪末期之前它在某些人群中非常普遍,这可能是(见于酸洗试剂和防腐剂中的)几种致癌物和(地方性和传染性的)细菌感染恶化所导致的结果。引进现代制冷技术之后(以及在公共卫生领域的改进可能减少了地方性细菌感染),胃癌的发病率似乎已经降低。相比之下,男性肺癌的发病率在20世纪50年代急剧增加,这是20世纪初吸烟人数增加的结果。而女性是在50年代开始吸烟的,到目前,这一人群的肺癌发病率尚未达到高峰。

  人口和流行病学的变化在不同时期都产生了巨大的后果。罗斯威尔-帕克在1900年指出,迄今为止,结核病在美国是最常见的死亡病因。之后是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著名医学家威廉?奥斯勒称为“死刑队长”的肺炎,接着是痢疾、肠胃炎。癌症仍然滞后,排名远在第七位。然而到了40年代早期,癌症一路高歌猛进,冲上第二位,仅次于心脏疾病。同一时期内,美国人的预期寿命增加了约26岁,60岁以上人口的比例几乎增加了一倍,而这正是大多数癌症开始发威的年龄段。

  尽管古代癌症病例罕见,但仍不能忘记奥夫德海德所发现的35岁女性木乃伊骨骼上生长的肿瘤。这名女子一定曾奇怪骨头上怎么会有锥心的疼痛,手臂上为什么会有缓慢隆起的块状物。看到这类肿瘤,人们一定会感到自己碰到了某一尚在婴儿期的强大怪物。

  负担-黑色的胆汁淤积不化,遂生癌症。

  ――盖伦(Galen),公元前130年

  因此,我们对癌症的真相及其本质一无所知。在这一点上,我们与古希腊人别无二致。

  ――弗朗西斯-卡特-伍德(Francis Carter Wood),1914年

  它是坏的胆汁,恶的习惯,糟糕的老板,劣质的基因。

  ――麦尔-格里夫斯(Mel Greaves)

  《癌症:进化的遗产》(Cancer,The Evolutionary Legacy),2000年

  疾病,从某些角度来讲,只有我们感知到了它、命名了它,并对它做出了反应,它才存在。

  ――C.E.卢森堡(C.E.Rosenberg)

  即使一只古代的怪兽也需要一个名字。为一种疾病命名,就是描述某种受罪的状况,这是一种先语言后医学的行为。病人在成为医学检查的对象之前,首先只是一位讲述人,讲述自己所经历的痛苦,就好像他是一位刚探访过疾病王国的行者。为了摆脱某一疾病的困扰,人们必须从讲述和理解这个疾病的故事的故事开始。

  古代疾病的名字本身就是浓缩的故事。斑疹伤寒是一种凶猛的疾病,伴有不稳定发烧、蒸汗的症状。这种疾病的称谓来自于希腊词语“tuphon”(众风之父)。现代词语台风(typhoon)亦来源于此。“流感”(influenza)来自于拉丁词语“influentia”,因为在中世纪医生们的想象中,流感的循环爆发是受到了恒星与行星靠近或远离地球的影响。肺结核(tuberculosis)是由拉丁语“tuber”转化而来。“tuber”指的是膨胀的腺体,像小蔬菜一样的团块。淋巴结核被称为“scrofula”,来自于拉丁语中表示“小猪崽”的词语,其病征为一系列肿大的腺体,排列成行,让人想到一群哺乳的小猪崽。

  在公元前约400年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时代,一个描述癌症的词语“karkinos”首先出现在了医学文献中,它来自于希腊语“螃蟹”一词。肿瘤,以及它周身蔓生的肿胀血管,让希波克拉底想到了挥脚掘沙的螃蟹。这种画面很奇怪(很少有癌真长得像螃蟹),但也很生动。后来的作家,包括医生和患者,都为其加入了修饰。在有些人眼中,肿瘤硬化黯淡的表面让人不禁联想到螃蟹那硬邦邦的躯壳。有些人觉得肿瘤在体内悄悄扩散,仿如螃蟹在皮肉之下行走。对另一些人来讲,癌症带来的突然刺痛就像是被螃蟹的大螯夹到了一样。

  还有一个希腊语也和癌症的历史发生了交汇,那就是“onkos”――人们有时用这个词来描述肿瘤;现代肿瘤学的用语“oncology”正是脱胎于此字。“Onkos”在希腊语中表示一种分量或负载,或者更通常地表示为一种负担――癌症被设想为身体上承载的一种负担。在希腊的舞台上,“onkos”这个词还被用来描述一种悲剧角色的面具,这种角色的头上往往戴着一个笨重的锥状物,象征着其所承载的心理负担。

  虽然这些生动的比喻很可能和我们现代对癌症的理解发生共鸣,但是,希波克拉底所称的“karkinos”和我们现在所知道的癌症实际上截然不同。希波克拉底的“karkinos”大多是肉眼即可看到的大型表皮肿瘤,如乳腺癌、皮肤癌、颌癌、颈部癌和舌癌。他甚至连恶性肿瘤和非恶性肿瘤都没有区分出来。希波克拉底的“karkinos”包括任何一种可以想到的隆肿:像是结节、痈、息肉、突出、结核、脓疱和腺体。他将各种隆起不加区别地堆入了同一个病理学范畴。

  希腊人没有显微镜。他们从来没有想象到存在一种叫“细胞”的实体,更没有见过细胞。他们也不可能想到“karkinos是失控的细胞增长”这种概念。然而他们对流体力学了然于胸:水车、活塞、阀门、水槽和水闸,都源于灌溉和运河挖掘的水利科学革命,而阿基米德(Archaemedes)在浴缸中发现的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定律,则把这场革命推向了顶点。这种对水利学的专注,也深入了希腊的医学和病理学。为了解释所有的疾病,希波克拉底推出了一整套以液体及其体积为基础的理论,并将这一理论自由运用于对肺炎、脓肿、痢疾和痔疮的解释。希波克拉底提出,人体主要是由四种被称为“体液”的液体构成,包括血液、黑胆汁、黄胆汁和黏液。这些体液,每一种都有其独特的颜色(红、黑、黄、白)、黏性和基本特质。人体在健康状态下,这四种液体处于完全的平衡中(但可能并不稳定)。生病的时候,就会表现为体内某种体液过量,打乱了这种平衡。

  克劳迪亚斯-盖伦(Claudius Galen)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希腊医生,也是一位多产的作家,曾于公元160年左右在罗马行医。他把希波克拉底的体液学说推向了极致。盖伦像希波克拉底一样,根据各种体液是否过量归类所有疾病。他认为炎症导致的红热、痛胀都是由于血液过多所致;而表现为发凉、白色、潮湿状态的结核、脓包、黏膜炎和淋巴结核,都被归因为黏液过多。黄疸被归咎为黄胆汁过量;至于癌症,盖伦认为幕后元凶是四种体液中最恶性、最令人忧心的黑胆汁。[同样归因于黑胆汁这种油腻、黏稠的体液的,只有另一种充满隐喻性的疾病――抑郁症。事实上,在中世纪抑郁症被称为“melancholia”,它得名于希腊词语“melas”(黑)和khole(胆汁)。因此,抑郁症和癌症这两种因黑胆汁而患的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因其内在特质而纠缠在了一起。盖伦认为癌症是黑胆汁淤滞所致,因其被困在某处无从宣泄,所以凝结成纠缠的肿块。16世纪的英国外科医生托马斯-盖尔(Thomas Gale)提到盖伦的理论――“黑色的胆汁淤积不化,遂生癌症”时认为“如果体液辛辣,就造成溃疡,也因此之故,这些肿瘤的颜色会更黑”。

  这一简短、生动的描述给未来的肿瘤学研究带来了深刻的影响,远远超出盖伦(或盖尔)的意图。盖伦学说认为,癌症是一种系统性恶变状态,是体内黑胆汁分泌过量,肿瘤不过是体内深层功能失调所致的局部表象,一种遍布全身的生理性失衡。希波克拉底曾发表过一种深奥见解,认为癌症“最好不要治,因为这样病人活得更久”。500年后,盖伦用一系列天马行空的生理学猜想解释了他老师精辟的思考。盖伦提出,手术治疗癌症的问题在于黑胆汁无处不在,就像其他液体一样无可避免、四处弥漫。你可以把癌变切除,但是胆汁还会流回原处,正像树液渗透树的枝干一样。

  公元199年,盖伦逝于罗马。但是,他对医学的影响却长达一千多年。黑胆汁致癌理论的隐喻性是如此地具有诱惑力,以至于它牢牢地占据在医生们的头脑中。因此,手术切除肿瘤被认为是治标不治本,只有傻瓜才会做。一代又一代的外科医生把自己的观察累加到盖伦的观察之上,进一步夯实了这一理论。“不要被引入歧途而实施手术”,14世纪中叶,阿德尔纳(Arderne)的约翰这样写道,“手术只会让你丢脸”。“那些假装能够通过切割、挖出和摘除等方法来治疗癌症的人,不过是把一种非溃疡性癌症转化成了溃疡性癌症而已……在我的行医生涯中,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例用切除手术治好癌症的,也没听说任何人做到过。”可能是15世纪最有影响的外科医生莱昂纳多?博提帕格拉(Leonard?Bertipaglia)如是加上了自己的训诫。

  盖伦可能在无意间为后世癌症患者做了件善事,至少是暂时性地造福了这些患者。在没有麻醉药和抗生素的中世纪,大多数外科手术都是在诊所的某个暗室中进行的,更常见的是在一家理发馆的后间进行的――用皮带固定病人,手术刀锈迹斑斑,往往酿成危及生命的灾难性后果。16世纪的外科医生帕雷(Ambroise Pare)就曾描述了用煤火加热的烙铁来烧焦肿瘤,或者用硫酸药膏来烧除肿瘤。即使皮肤上一处小的划痕,在这样治疗后,也会很快化脓造成致命的感染。肿瘤在轻微的刺激下,也往往会造成大量出血。

  18世纪的德国医生洛伦茨-海斯特(Lorenz Heister)曾经这样描述自己诊所里实施的乳房切除术,那好像是一种牺牲献祭的仪式一样:“许多女性能够鼓起巨大的勇气来接受这种手术,甚至不会发出呻吟。但是另一些女性则惨叫不止,最无畏的医生也会闻之丧胆,从而阻碍手术的继续进行。为了执行这种手术,外科医生要性格坚定,不被患者的惨叫所惊扰。”

  可以想见,很多患者宁可放弃进行这种“大无畏手术”的机会,而把命运交给盖伦――尝试服用系统性的药剂来清除黑胆汁。于是,药铺里很快就摆满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治癌药物:铅制剂、砷的提取物、野猪的牙齿、狐狸的肺、尖锐的象牙、带壳的蓖麻、海底的白珊瑚、吐根、番泻叶,以及零碎杂凑的泻药和轻泻剂,还有用来对付难以忍受的疼痛的酒精和鸦片制剂。17世纪,用螃蟹眼做的糊剂非常流行,能卖到5先令一磅――人们寄希望于以毒攻毒的效果。这一时代的药剂药膏与疗法变得越来越奇怪――山羊粪、青蛙、乌鸦的脚、臭甘菊、乌龟肝、圣水;或者覆手祝福,还有铅板压迫肿瘤,种种方式方法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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