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罹患唇裂的生命,我能想到的是被亲人遗弃,但绝想不到会被亲人残忍毒杀,而这种事不久前确确实实在上海崇明发生了,一名出生不久的唇裂患儿,被他的祖父(其实他已不配这个尊称)用氯化钾鸠杀。对这位祖父的杀人动机,不用解释也已了然。但对于此事,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查明杀人动机然后将罪犯绳之以法上,而应再想一想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杀人动机,他在产生这种动机时为什么没有另一种正义的力量(比如对法律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对弱者的仁慈,……)阻止这种罪恶的发生。就这件事,我们都是旁观者。作为旁观者,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惊诧谴责上,我们将永远是一幕幕悲剧的看客。我们更应该做的,是在人们的意识中植入正义的力量,让此类悲剧不再发生。基于此,我把《整形美容随笔》中的这篇文章摘录放在网站上(略有改动),希望更多人能看到它,用爱去审视唇裂这个特殊的群体。对他们来说,如果没有了亲情,没有了爱,没有同样的对生命的珍视,还有什么能治愈他们上唇的裂隙呢?
作为医生,写疾病类的文章总是找不到愉悦的灵感。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在日常的工作中,总是看到那么多的悲悲戚戚。在这样的环境中,快乐总是被忧郁绑架,枪杀,因此就没有了愉悦。而这些悲戚又是如何产生的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绝望扼杀了人的爱心。
不久前,一对明星夫妇意外地生了一个唇裂的孩子,因为他们的声望,这个孩子的出生被媒体广泛报道,可以说是舆论界一个不小的波澜。因为这个小生命的病和我的专业有关,因此,在繁忙之中,也对事态的发展给予了一定的关注。在这个事件中,最让我感慨的不是这个生命能够引起那么多人的关注,而是孩子父亲的一句话,一个态度,虽然我不敢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发自内心,这种态度是否是处于无奈。他认为,尽管孩子有先天不足,但他觉着,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美的。他的这句话之所以能引起我的共鸣,是因为在我接触的很多先天畸形病人的父母中,这种态度恰恰是他们所没有而应该有的,尽管他们也爱孩子。
生命的诞生作为大自然的一个闪亮的过程,经常会通过电视节目走进我们的视线。有的在艳阳高照的白天,有的在月朗星稀的夜晚,有的在广袤的草原,有的在诡秘的丛林,或是一头麋鹿,或是一头羚羊,或是一只苍鹭,或是一对鸳鸯。在自然界,新生命的诞生过程往往伴随着很多的险恶,但是,无论周围环境是多么险恶,在新生命的周围,我们总能看到那些伟大“母亲”的影子。它们舔去胎膜,啄破卵壳,将母性融进新生命的第一个视线里,让它感到安全,享受温暖。这种禁不住眼湿的场景,在唇裂病人又会怎样呢?
一天早晨,科里刚交完班,我们一帮学生,正围着一位老教授,听他关于做手术的传奇故事。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一个身着破旧大衣的男子不顾门卫的劝阻,径直来到兴致勃勃演讲的老教授面前。作为老专家,身边围满病人家属是经常的事,因此,对这位不速之客,老教授没有丝毫的惊慌。他镇定地看着来客,等他说明来意,我们一帮学生也本能地列于两旁,排出金刚出阵的架式。
来人是为咨询唇裂来的,他的一个亲戚(可能就是他的儿媳或别的什么亲属,但这种情况下,不说实情是常有的事。)前两天生了一个男孩,是唇裂,他来的目的是问问何时手术,能花多少钱。
老教授一边询问,一边回答,十分耐心,细致。沉稳耐心的品格使我们一帮学生既开眼界,又钦佩不已。但是,就在我们对老教授侧目而视时,他却突然勃然大怒,对来客大声训叱。
原来,就在咨询快结束时,来客突然提出,孩子治疗后能否就送给医院,而且这事已在家协商好,家人(包括孩子的父母)均表示同意。
剥夺一个本已不幸的孩子的母爱和亲情,将他送给医院,这是这个家庭多么无情的决议。难怪一向和蔼的老教授会有如此之大的怒气!
实事求是地说,在所有的先天畸形中,唇裂其实不是最重的一种畸形,甚至连很重都算不上,然而,由于它发生在人的五官,事关家族的脸面,因此,尽管它是一种并不很重的畸形,但在一些父母或族人的眼里,它却成了凶神恶煞。也正因为如此,很多唇裂患儿,出生后还没喝一口母亲的乳汁,就被无情地遗弃了,孤儿院或儿童村成了这些孩子生命的天堂。当然,也有的孩子是因家庭经济问题被遗弃的,但我觉着,这似乎是一个很牵强的理由,对这些孩子来说,重要的不是治病的钱,而是应有的爱。有了这份爱,钱会有的。
在以后的工作中,我曾诊治过几位来自孤儿院的孩子,他们有“妈妈”,这些“妈妈”是在孤儿院工作的志愿者。她们无微不至的关心,使这些嫩芽没有夭折。然而,尽管她们已竭尽全力,这些幼苗先天的情感营养不良却在他们的生命里留下了永远的烙印。和那些有亲生父母呵护的唇裂病儿相比,他们清澈的眼里已漂满孤独绝望的微尘,他们的性格里也更早地灌注了羞怯、执拗的泥浆,而这些,将在他们的人生中越来越多地沉积,成为阻碍他们走向成功的难以逾越的高墙。
抚育一个唇裂的孩子要比抚育正常孩子困难百倍,唇裂术后效果如何,和术后护理的质量密切相关。这种护理是家长的责任,也是家长对子女爱心的体现,而护理得是否到位,在我看来,则永远和无私的爱有关。爱心促成行动,爱心完善细节,没有爱心的形式上的护理,就如同不喜欢花草的人养花,不知如何施肥,不知何时浇水,最终花凋木枯。
医院每天的早交班晚查房是医院工作的常规,也是一大特色,由于天天如此,所以在每天的交班时,如果没有重大的能刺激人们神经产生兴奋的事情发生,每个人的脸会很平淡,很多情况下,交班是微风拂水,很少人脸上会有表情的涟漪。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交班就和唇裂的护理有关。当时,科内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事情是这样的。
几天前住院的一个唇裂男孩,在出院后不慎跌倒,刚刚愈合的切口被重新撞裂,来院后因局部水肿较重,组织脆性较大,只好勉强再次缝合。
一个唇裂病人,在遭受一次手术的痛苦后,切口又因外伤重新裂开,这是谁也不会想到的。然而,如果从亲情上找找原因,它似乎又是必然的。
在这位不幸男孩入院的第一天,陪伴他的就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她或许是孩子的奶奶,也可能是他的外婆,总之,这位脸上堆满道道愁苦的老人,从男孩住院的第一天起,就是他的唯一“监护人”。每天,在我上班时,我会在医院的草坪旁或楼梯口,看到这位瘦弱的老人,背着她的心肝,抱着她的希望,孤独地在那里徘徊。她的眼里,似乎永远飘浮着一层薄雾,上睑低垂,黯淡无光。这样一位本身就需要照顾,需要赡养的老人,却要承担看护病人的责任,这种在医院需要年青护士承担的责任,她如何能承担的了呢?无论她对孩子的爱是多么的深切,要她把孩子照顾好,做到万无一失,实在是勉为其难,因此,孩子再度罹难应该说就是一件必然的事。
再次手术后,在病房的走廊里,我又看到了这对祖孙。依然是老人背着孩子,依然是漫无目的的徘徊。这次,那层薄雾不仅飘在老人的眼里,孩子的眼也黯淡无光。两双忧郁眼,老小绝望人。他们就是一部分唇裂病人家庭的缩影。这位病人的经历是只有爱心才能成就精心护理的最好佐证。
这种一老一少的情形在医院会经常看到。有时,我就想,为什么只有老人才勇于奉献这种挚爱?她们是处于无奈,还是处于真情?一位老人,为了她的孙女,一个严重唇裂的女婴,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在医生查房时,竟不顾自己的老迈和尊严,跪倒在查房的年轻专家面前。她是在作秀吗?她是在跪求我们的专家吗?我看不是。这是她的爱在跪求苍天。凡身肉体的医生,受不起这种一跪到地的一拜,特别当我们的技术还不能回报这种让人震撼的情感时。这是一种没有水分的情感,是一种绝非做作的问天大礼,这种情感,会让每一个有爱心的人扪心自问,他能否让这种挚爱无憾,能否对这种挚爱无愧,而不是冷漠地走开,为了区区几个铜板,愚弄天下最真挚的亲情。这种亲情如果不仅仅在祖孙两代,而是凝聚于整个不幸的家庭,那么,灾难就会走远,患者会幸福一生。
有一对夫妇,唇裂的孩子出生以后,他们就决定不再生第二个孩子(按政策他们可以再生一个),而是要把全部的爱都给这个孩子。为此,他们及时给孩子做了手术,孩子长大后,他们对孩子说上唇的疤是小时受伤留下的,以免给孩子造成自己是先天畸形的压力。他们替子女承担起全部的痛苦,把孩子的那半不公的担子尽量挑在自己的肩上。他们的苦心得到的回报,就是孩子正常发展的性格。如今,这个有先天不足的孩子和正常孩子一样快乐,学习处世和周围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当然,我还碰到过很多很多不辞辛劳,带孩子四处求医的父母,他们的爱让人感动。其实,唇裂修复较容易,最难治愈的是两代人心灵的阴影,而治愈它的唯一药物就是无私的爱。人生总有不公平的事发生,生育一个有躯体缺陷的生命,是两代人甚至三代人人生的不公,但是,在人生不公面前,是笑对,还是悲迎,却是两种不同的结果。愿天下所有患儿都能在无私的爱的庇护下,快乐健康地生长,都能和其他人一样,生命得到珍视。我的这段文字如能起到这个作用,将和我治愈一例例患者一样,是我一生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