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医者的尊严
人的一生,从摇篮到坟墓,谁也离不开医生。人出生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医生;人临终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是医生。从理论上说,医患关系是人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之一。医生和患者,唇齿相依,难舍难分,堪称生死之交、患难之交。
然而,在转型期的中国,医患关系失去了往日的纯净与温情,变得日益紧张和冷漠。虽然全球都在变暖,但医患关系却处于“冰期”。一堵信任危机的“高墙”,正横亘在医患之间。患者对医生爱恨交加,医生对患者充满戒备。医患冲突不断升级,血溅白衣事件屡屡发生,中国医生的生存环境日渐恶化。过去,医生常用“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来形容对病情的谨慎,而今却变成了对自身安全的担忧。如果用两个词语描述当前的医患心态,一个是“忐忑”,一个是“纠结”。医患冲突,成为一场两败俱伤的对抗,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
有一个现象似乎无法解释:在抗震救灾等国家危难时刻,医生这个群体不畏艰险,救死扶伤,无愧于“白衣天使”的称号。然而,一旦回到正常时期,很多医生又变成了“白衣商人”。其实,这正是人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一般来说,越是严酷的环境,人性的光芒越容易显露;越是温和的环境,人性的丑陋越容易滋长。例如,很多人可以抵御战争时期的枪林弹雨,却无法抵御和平时期的糖衣炮弹。同理,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中,医生和普通人一样,都面临着高物价、高房价、高学费的生活压力,因此,很多人在现实和理想的十字路口徘徊挣扎,最终为了家庭生计而背弃职业操守。
那么,医患冲突的根源究竟在哪里?我们固然可以归于信仰危机和道德滑坡,但这是社会普遍现象,并非仅存于医患之间。除了道德因素,似乎还有更深层的经济和社会因素。
马克说:“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西方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也曾指出:“我们能够获得晚餐,并不是因为屠宰商、酿酒师和面包师的仁慈,而是来自他们对自身利益的关切。”可见,利益关系是社会关系中最本质的关系,所有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的根源均存在于人们的利益关系之中。
在我国现行的医疗体制下,医患是一对矛盾体,双方既有治愈疾病、恢复健康、挽回生命的共同目的,又有经济利益上的对立。在保证诊疗效果的前提下,患者希望最大限度地节约费用,而医生则希望最大限度地增加经济收益。
如果时光倒流30年,医生还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之一。那时,患者对医生虔诚之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医患纠纷鲜有发生。然而,随着公立医院被推向市场,医患之间的浓情日渐稀释。政府在投入不足的情况下,鼓励医院靠自我创收维持生存发展。自此,公立医院的列车悄然驶离了公益轨道,医生由“圣人”变为“商人”,大处方、滥检查等现象随之泛滥,医患互信的桥梁开始断裂解体。
医疗消费不同于其他消费,患者属于被动消费。例如在餐馆,消费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经济条件点菜,没钱的点面条,有钱的点鱼翅,丰俭由人。但是在医院,患者不可能讨价还价,医生让花多少钱,患者就得花多少钱。结果,很多患者本想点一碗经济实惠的牛肉面,医生却非要推荐价格昂贵的鱼翅饭。患者心不悦而强忍,气不顺而强咽。因此,一旦发生医疗纠纷,很容易引爆心底宿怨和社会矛盾,甚至酿成群体性事件。
可见,医患信任解体,根源在于畸形的医疗体制。在西方发达国家,医生主要靠技术吃饭,因此都能遵循“合理诊断、合理治疗”的原则。然而,我国医生的劳动价值被严重低估,开处方和做手术本身不赚钱,只有多卖药、多检查、多消耗,才能多收益。由于居民看病自费水平较高,医生过度治疗,相当于直接剥夺了患者的财富,从而导致医患之间出现严重的经济对立,这是造成医患冲突的根本原因。
从卫生经济学的角度看,医生既是“道德人”,也是“经济人”。过去,我们常常只强调道德的一面,而忽视了经济的一面。事实上,任何一个群体的构成都呈“橄榄型”。医生也不例外,道德水平极高和极低的都是少数,大部分人处于中间水平。我们既不必称其为“天使”,也不必称其为“魔鬼”。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有一个鼓励向善的制度,大多数人就会倾向于向善,反之亦然。
一般而言,社会上有四类人:第一类是利人利己的君子;第二类是损人利己的小人;第三类是舍己利人的圣人;第四类是损人不利己的傻子。前两类是大多数,后两类是极少数。一个社会可以提倡圣人精神,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圣人身上,因为圣人毕竟凤毛麟角。最好的办法是用制度奖励君子、惩治小人,从而让更多的小人变成君子。
其实,任何一种制度,归根到底都是收入分配制度。也就是说,社会成员以什么样的方式获得收入和财富。因为收入和财富总是人们追求的目标,所以收入分配制度实质上也是激励制度。
经济学家喜欢用输赢论英雄。其实,医患之间也是一种博弈关系。大凡博弈,必有几种形态:一是你输我赢的“零和博弈”,二是双输的“负和博弈”,三是双赢的“正和博弈”。目前,我国的医患关系基本呈对立状态,属于“零和博弈”或者“负和博弈”。
在一个不合理的医疗制度中,医生靠增加患者的医药费用支出获得更大收益,这就是“零和博弈”或者“负和博弈”;而在一个合理的医疗制度中,医患的利益是一致的,患者治病的成本越低,社会的医疗支出越少,医生得到的奖励越多,这就是“正和博弈”。
可见,要想从根源上消除医患信任危机,必须改革以药养医、以械养医的医疗制度,让医生靠技术吃饭,而非靠卖药吃饭。同时,建立一种激励相容的制度,即医生在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同时,恰好也能实现社会价值的最大化,使医猾方成为利益共同体。
当然,医生既有“经济人”的一面,也有“社会人”的一面。一个医生在温饱之余,还要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他们渴望拥有尊严感和成就感,获得社会的积极评价。因此,创造良好的执业环境,也是鼓励医生向善的重要因素。
医患之间,和则两利,伤则两害。医患冲突,既是道德问题,也是制度问题。熟人社会可以靠道德约束,陌生人社会则要靠制度约束。道德是柔性约束,制度是刚性约束;道德需要长期构建,制度可以短期见效。因此,解决医患冲突,根本出路在于铲除医疗体制的弊端,用“改制”撬动“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