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每天要直面痛苦,醫生的面容多是嚴肅刻板的,於是,在醫院裡,微笑幾乎是稀缺的表情。儘管醫生們也知道樂觀心態對疾病的重要性,但在一種壓抑的氛圍裡,便也沒了發現和利用微笑的靈感。作為一名醫生,我當然也沒能從這種氛圍中超脫。然而,近來發生在幾位病人身上的事,卻使我不得不認真地審視微笑的魅力。
我的工作幾乎天天被瘢痕疙瘩包圍著。這些不要人命卻讓人痛苦讓人厭惡的奇形怪狀的東西,在病人臉上、前胸、肩頭等處安營紮寨,佈陣排兵,我的工作就是消滅它們,讓那些被它們踐踏過的地方恢復往日的生機。任何一場阻擊戰都是艱難的,特別是將它們剿滅後,讓那些已成瓦礫的地方再現勃勃生機更難。因此,每一次手術,我最期待的,就是自己辛辛苦苦一針針縫合的切口能順利癒合,手術部位能最大程度恢復過去的美觀。讓我奇怪的是,這個結果竟然有時會與燦爛的微笑有關。
這件事發生在幾天前治療的一位女孩身上。因為青春期痤瘡,她的兩側面頰部有幾片瘢痕疙瘩。疙瘩既小又密,如小鵝卵石堆積散佈形成的不和諧點綴。這樣的疙瘩,取出不是一件易事,更不用說還要把疙瘩上的皮留下來形成新的麵皮了。雖然如此,我還是最終把手術完成。在交待術後注意事項時,我告訴她,平時應該少說話,少笑,避免面部活動對切口癒合造成影響。對少說話的要求,她欣然接受了,但對少笑,她卻面帶難色,低低的聲音問我說:“我平時就喜歡笑,那怎麼辦?”我想了想,說:“適當控制好了。”現在想想,這是一個沒有甚麼可操作性的建議。甚麼叫“適當”?笑又如何控制?但醫生有些時候又不得不給出這種無法執行的建議。
病人離開後,我的心一直懸著。小疙瘩上的皮很薄,好不容易剝下來了,這麼一層薄皮能成活嗎?她如果經常笑,那豈不是雪上加霜,讓本已難以成活的皮更陷危境?我反反覆覆想這些問題,後悔最後說了一句不置可否的話,給皮膚成活留下隱患,當時就斬釘截鐵地不讓她笑該多好。
第一次換藥查看傷口後,我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那一層薄皮儘管看上去孱弱,但卻透著淡淡的紅潤。和其他病人一樣,我讓她儘快進行高壓氧治療。
經過一個星期的煎熬,手術後第八天,終於迎來看到最終結果的時刻。在我揭開蓋在她切口上的紗布時,我的心確實有一種緊縮感,就像一個賭徒在焦急地等待翻開骰子的一瞬間那樣。她卻笑著躺在治療床上,旁邊男友的安慰像是多餘。
寫到這裡,答案其實已經揭曉了。是的,手術剝下的那層薄皮泛著健康的紅潤,切口癒合得很好。我的心終於放下了,興奮地把這個結果告訴了她。她好像並不感到詫異,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更沒有對我的手藝唱一首頌歌,而是平淡地說,她知道切口會長好,因為術後這幾天她天天笑,和手術前一樣,而且這幾天有男友陪著,她笑得更多。在她看來,手術後恢復的好,應該與此有關。這聽上去有些牽強,但和前不久另一位病人相比,確實又不無道理,只是術後這幾天我的擔心多餘了。
這病人和她年齡相仿,同樣也是面頰部瘢痕疙瘩,採用的手術方法也相似,只是這位男性病人的疙瘩比較大,像幾個大鵝卵石,而且是幾個孤立的大鵝卵石,表面的皮膚也比較厚。由於病人的局部條件較好,因此,手術並沒有懸念,去掉瘢痕疙瘩後,保留的表皮在切口縫合時就色澤紅潤。做完這種手術,醫生的心情往往很舒暢放鬆,哼著小曲回家也是常有的事。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讓人覺著萬無一失的手術,最後的結果卻並不理想。縫合切口時成活良好的表皮,在拆線的時候顏色已不很健康,而他的術後治療和前面提到的那位患者並無不同,同樣兩次放療,同樣是每天一次的高壓氧吸入,同樣是少說話,唯一不同的,應該是他像我要求的那樣,術後基本沒有笑過。不只是沒有笑過,他還是個心事較重的男孩,手術前就一幅愁眉苦臉的樣子,擔心手術不成功,擔心術後復發,手術後也是小心翼翼,怕切口長不好,那怕是切口周圍的一點癢,偶爾疼,他也要打個電話,發個短信問問是否正常。如果不是醫生,我可能早就把他的號碼列入騷擾電話黑名單了,但職責所在,我只能耐心勸慰開導,希望他能放鬆心情,但結果卻未能如願,連他的母親都說,這孩子,誰也勸不了,就是心理壓力大,怎麼說也不聽。難道這就是問題所在?
一個案例也許不足為據,我應該再列舉一些病人。但出於文章篇幅的考慮,我就不再一一贅述。總之,怕甚麼發生甚麼說上去有些唯心,但類似的故事臨床上幾乎可以信手拈來。怕切口感染的感染了;怕切口裂開的裂開了;怕疙瘩復發的復發了;……;病人似乎被一種冥冥的力量左右著,難以逃脫。其實,沒有甚麼力量在左右病人,是病人在自己左右自己。擔心、恐懼是一種左右力量;樂觀、放鬆也是一種左右力量。前者讓人愁容滿面,後者使人開心一笑。這兩種左右力量,對軀體會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對手術後的康復應該也不會相同。
2004年,英國各大報紙以“夫妻創奇蹟,環遊世界癌症自愈”為題報道了韋德和他妻子的故事。韋德患嚴重的冠心病,他的妻子安妮不久又查出乳腺癌,整個家庭陷入痛苦的漩渦。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夫妻二人決定放棄一切,周遊世界。他們把所有的積蓄交給了一家旅行社,從此踏上週遊世界之旅。一年後,他們環遊歸來,此時,韋德的心臟已不像以前危機四伏,安妮的乳腺癌也沒了蹤影,而韋德的一位摯友,身患直腸癌的詹姆斯,雖然在韋德開始周遊世界之旅後也到美國開始了治病之旅,而且還用了最新的生物療法,卻沒能再見到凱旋而回的好友。同是癌症,一個徹底自愈,一個撒手人寰,其中的原因,也許只有韋德的一句話能夠解釋:我們兩人當時只貪戀旅途中的美景,根本沒有空想自己的身體狀況。
活下來的,是因為他忘記了病痛,只是去享受開心的生活,而死去的,則是因為仍在原來的痛苦中!